睡到人间煮饭时

“睡到人间煮饭时。”

【笛花】 睡莲

  李莲花昏沉沉睁眼隐约可见窗台透进一丝日光,揉着眉心起身,腰后就托了一只手扶他一把,“醒了?”


  是笛飞声。


  “阿飞,什么时辰了?”李莲花夜里咳嗽不断,寅时方休,咳的多了,嗓子干哑话也嘶哑。


  听的笛飞声眉头一皱,哪怕朝夕相对,他还是不能习惯昔日意气风发的李相夷,成了如今这副弱柳扶风,拖着副油尽灯枯的残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


  “笛盟主?阿飞?咳...”


  见李莲花气不顺又要咳起来,笛飞声没好气的倒了杯茶,考虑到这人如今体弱用内力将茶温了温才塞人手里。


  他低声一喝:“喝了!”


  李莲花呷一口茶润了润嗓,“你说你,整日凶神恶煞的,难怪江湖中传言笛盟主能止小儿夜啼,有空多笑笑,莫辜负了好皮囊。”


  笛飞声嗤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的要空有其表的外物何用?”


  李莲花摩挲着杯子不认同的诶一声,伸手逗狐狸精般的手法逗弄笛飞声板正的面色,“奇了,失忆时你多爱笑啊,还是那会儿好玩。”


  李莲花边说边扬起个笑作示范,想要笛飞声跟着学一学,笛飞声却是认出了李莲花这套手法的眼熟之处,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啊,你将我当狐狸精耍着玩呢?”


  李莲花否认道:“不敢不敢。谁敢戏耍金鸳盟的盟主啊,不是嫌命长嘛?”


  “旁人是没那个熊心豹子胆,可你李相夷,天下第一高手武林至尊有何不敢。”笛飞声说着不由攥紧了手,偏偏扼在掌中的腕骨纤细如竹,一折就碎似的轻易。


  他拧眉望着那截白玉的手,心下不满,他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这人,什么天材地宝珍馐佳肴罕见药材通通白瞎,李莲花倒是半点不长,清瘦依然。


  “李相夷?李相夷早就葬身东海了。这天下第一非你笛盟主莫属,我说你也别沉溺于陈年旧事了,多往前看看吧。”


  笛飞声抿唇似要反驳,李莲花眉梢一动,用端着茶杯的手轻轻敲了下笛飞声的手,“阿飞,你个莽夫,捏疼我了,快松开。”


  “你少装模作样,我没用多少力。”


  李莲花唉哟唉哟的狡辩说都红了,笛飞声气的手一松,李莲花还做戏做全套的松松腕骨,明明皮都没破,却俨然装出了上刀山下火海的不易。


  “娇气。”笛飞声恼的阔步而走,停在几步开外,“李相夷也好,李莲花也罢,你想窝囊废一样死去,我断是不能让你如意了。”


  李莲花当然知道笛飞声在气什么,被掳来强行治病的这半年来,药魔用尽魔鬼手段不过为他争得多喘几口气的时日,次次命悬一线之际,到底是笛飞声的悲风白扬护住了他的心脉。


  可无论如何,他是活不长了。


  尤其自昏睡月余醒来,李莲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一点点好转,但这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罢了。他摩挲着指间,有预感不出几日便是他李莲花的归期了。


  他倒是看得开,可笛飞声又待如何?


  “忘川花,”他低喃一声,不出意外的看到笛飞声收紧的拳头,果然是找到了,“药魔说忘川花的阴草是世上最毒之草,能平增人数十年内力,笛盟主所求之事不过与我一战,分个高下。”


  李莲花轻笑一声,“如今我行将就木,笛盟主想要再与李相夷比一场的话,可得抓紧了。”


  笛飞声怒目而视:“抓紧什么,我说过,你死不了。”


  李莲花不闪不避他的目光,随手搁下茶盏,不轻不重的咚的一响如同盖章定论,“当然是抓紧把忘川花拿出来,给我服下啊,不然等我...”


  “李莲花!”笛飞声大声斥道。


  “嚷嚷什么,没聋听得见,拿来。”李莲花朝怒不可遏的笛飞声伸出手掌,笛飞声争不过他,拂袖而去,徒余一句带着怒意未消的:“没有,你当跟你莲花楼里种的白菜,想摘便摘。”回响于耳。


  李莲花观着那扇被笛飞声迁怒回震的门垂头苦笑,喃喃自语道:“阿飞,你可真不擅长说谎。”


  仅仅一个‘死’字笛飞声都听不得,他日...还有方小宝...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让人放心不下。


  该如何是好啊?


  李莲花急火攻心,倚着床咳的肺都作痛,一口黑血吐在地上,他费力的抹去唇边的血,却没有力气给自己翻个面更舒坦的躺着。


  只是下一秒疾风而至,宽大的掌心扣住他双肩将他扶回床上躺好,暖融融的被褥盖在身上将骨缝透着的寒意给消融些许。


  李莲花看着去而覆返的人扯出个笑,有气无力地笑骂道:“笛飞声,你个武痴。”


  笛飞声挨骂挨的莫名其妙,但见李莲花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也懒得计较,只是运功灌入他体内,等到气息平稳许多才收手。


  身体舒坦了一点,精神不济的李莲花眼睑低垂,俨然又要睡过去,笛飞声却是将人拎起来带到一旁的卧榻上去。


  倏然从被褥抽离,李莲花冷的抱臂搓了搓,尚未报怨手上就塞了个汤婆子,下颌枕到了一圈狐裘软毛。


  他低眉一看,笛飞声正给他系着披风,顿时支着下颌,瞧人笑道:“阿飞,我这睡的好好的,你非得把我挪这干嘛?”


  笛飞声:“未时。”


  李莲花疑惑的嗯了一声,才恍惚想起自己起时问的一嘴什么时辰了,笛飞声算是回应。


  笛飞声给他系好披风又温了壶茶,“睡到太阳下山了,你还睡,李莲花啊李莲花,饭都不吃,难怪弱不禁风。”


  李莲花闻言摸摸肚子,“你这一说,我确实有点饿了,阿飞中午吃的什么啊?”


  笛飞声冷哼一声,只道:“等着便是了。”便大步而出,还不忘把门带上,房间只余了一扇背风的窗口开着通风。


  李莲花目光流连在茶杯上,摇头想道:笛飞声,做一辈子武痴吧,这榆木脑袋还是不要开窍的好。


  不明不白,有时也是一种良方。


  笛飞声没多久便领着个饭盒回来,五十三道分量不多不少的菜上桌,有汤有饭还有粥,他一一摆在李莲花面前命令道:“吃吧。”


  “太多了,”李莲花实话实说:“吃不完可浪费银子。”


  “总归浪费的不是你的银子。”笛飞声无所谓的说完又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没了再赚就是了,用得着你瞎操心。吃你的饭。”


  李莲花无声叹息,妥协道:“行行行。我吃。”


  这些饭菜多少掺了药补,是药膳,用来调理身体的。李莲花这些日子以来不是喝苦了吧唧的药就是吃清汤寡水的三餐,加上晚上咳嗽不断,舌苔发苦,胃口是越来越不好,也逐渐不知饥饿。


  但是看到笛飞声一个吃白饭充饥的人,煞费苦心为了让自己多吃一点而做的努力,李莲花又无法视而不见。


  “这么丰盛,满汉全席啊,阿飞你这回了金鸳盟就是不一样啊。财大气粗。”李莲花打趣着动筷吃了一口,味觉消退的人除了苦涩的滋味,并未尝出好坏,吃饭倒成了种酷刑一般难熬。


  笛飞声注意到他久嚼不咽的动作,伸手把李莲花夹了一筷子的那盘菜给撤了下去,转而把其余的推过去,“试试别的。”


  李莲花应声夹了别的,这次他倒是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但笛飞声想也不想就撤了,李莲花连忙拦着:“诶笛飞声,你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笛飞声虽不理解,但到底收回了手,“不好吃就吃别的,不必勉强,五十多道总有一个合你味口。”


  李莲花哭笑不得,没想到还是逃不过笛飞声的法眼,他一边艰难的往嘴里多塞一点饭菜一边随口道:“哪有不好吃,这可比我吃过的好吃太多了,我之前啊两袖清风,有上顿没下顿的,吃个地瓜都香的不行。”


  “一个地瓜罢了,也值得你念念不忘,没出息。”


  “你可别小瞧了地瓜,”李莲花闭目回想,沉吟片刻才道:“香甜糯口的,可香了,关键是地瓜扛饿,吃了管饱。”


  他生动的面部小表情看得笛飞声好笑,不屑地撇下一句:“想吃又有何难,走。”


  说着就要将李莲花拉起来,左右这饭菜也不合胃口,难得听他说有想吃的,还是这种不值钱的玩意,随他的愿便是了。


  “阿飞,我头晕。”猝不及防被拽起来,李莲花踉跄的跟个不倒翁似的晃了晃,笛飞声烦的啧了一声后长臂一展,借力给李莲花站稳了才收手。


  “你这身子怎么越来越不中用了?”笛飞声嫌弃道。


  “自然是比不过笛盟主你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话说,你要带我去哪?我饭都没吃完呢。”


  李莲花指着桌上佳肴颇有几分可惜,“再说了,这南来北往的厨子做的拿手好菜就这么放着是不是不妥啊。”


  “有何不妥,一群废物做的好坏不辩。”笛飞声拉着李莲花的手腕将人带出了屋檐,眼神都没分一个给旁人,只是路过守在门口的仆人,大手一挥说:“撤了,都收拾干净。”


  “是,盟主。”


  李莲花见没回旋之地,便懒洋洋地跟在笛飞声身后,借着笛盟主的力气省着点劲跟着走,“阿飞你这是迁怒,我吃不出好赖,与人家厨子何关。”


  笛飞声斜他一眼,冷声道:“你没有味觉了?”


  笛飞声停下脚步,略带审视的目光如鹰隼犀利的扫来,李莲花自觉失言,错开他凝视的双眸,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广的袖袍下不自主地摩挲起来。


  李莲花哦了一声,故道:“我怎么会没有味觉呢,你忘了,我昨日喝药还嫌苦来着。”


  笛飞声瞥了眼他袖子下白皙的手,李莲花马上松开捏着的指间,苍白无血色的脸还挽起个讨好的笑来。


  “你说的话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便是你的味觉在消失。”笛飞声收回目光断言道。


  “我...”


  “别想瞒我,药魔诊脉一诊便知,你是要实话实说,还是我再扔你去药魔那?”


  李莲花胡诌的话尚未连篇,笛飞声就冷脸打断,知他向来言出必行,而药魔那走一遭免不了又要喝几碗苦到要命的药,权衡之下,李莲花只好颔首认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笛盟主啊。”


  “李莲花!”笛飞声一听果然如此,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念出李莲花的名字,气的仿佛要将人大卸八块。


  李莲花自知理亏,悄悄挪远了两步躲避笛飞声的怒音,却被笛飞声铁箍一般攥住了手,质问道:“又想跑哪去?”


  “没跑没跑。”李莲花连连摇头,余光见笛飞声仍是怒火中烧的样子,心下腹诽自己真的是能耐了,将这个眼中素来只有至高武学的榆木脑袋给逼得快七窍生烟了。


  他眼珠一转,一手抱腹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笛飞声听他叫的怪惨的,顾不及生气,上前搀扶着人,急道:“是毒发了?”


  笛飞声提掌作势就要运功输入李莲花的体内,李莲花拦下他手顺带捏了下,半撑着膝有气无力地笑了下:“没有,我就是饿了。阿飞说的地瓜可还作数?”


  知他装的,笛飞声没好气的松开扶着他的手,李莲花往旁边退了两步堪堪稳住身形时,笛飞声已经走出一段,伫在院门下等他,“跟上。”


  李莲花摆手直道:“走不动了,阿飞回来拉我一把。”


  笛飞声不动如山的盯着那截细白手腕。


  李莲花瞥他一眼,费劲的把手又抬高一点,催促道:“真走不动了,快点。”


  “麻烦。”笛飞声快步走来,掌心一下圈住李莲花的手腕将人旱地拔葱似的拉走,他步子迈得大,又带着习武之人行如风的速捷,不稍片刻,李莲花就吃不消的趔趄一步,“慢点慢点,我要摔了。”


  笛飞声没搭理他,只是渐渐放缓了步伐,让人能跟得上。


  李莲花望着笛飞声领路的背影,若有似无的给他挡着风,不由失笑,嘴硬心软。


  一阵清苦的香味絮絮飘来,李莲花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笛飞声把他给领到了药魔的院子,李莲花脚底抹油想开溜,只是让眼疾手快的笛盟主给揪住了领子给拎了进去。


  笛飞声这个狗东西把他扔在灯火通明的屋子叫来药魔给他诊脉后就轻功施展一下从李莲花眼前飞走了。


  “笛飞声!”李莲花想趁机溜出去,药魔正好挡在他面前。


  “李门主,请把手放在脉枕上吧,我好给李门主诊断一下五感渐失的情况。”


  李莲花手藏在广袖之下,背在身后,推脱笑道:“这就不劳费心了,我自己就是个大夫,心里有数。”


  “医者不自医啊,李门主还是莫要说笑了,等尊上回来,我可没法交差啊。”药魔言罢,拱手请李莲花上座,“请吧。”


  “我这是小事...”


  “请吧李门主。”


  李莲花憋屈的看看门口的守卫和忠心不二的药魔老头子,舌灿莲花也无用武之地,长吁一叹,只好认了。


  “我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替李门主缓上一二。”药魔诊脉期间,眉间两撇小须眉是撇了又撇,摇头短叹不停,最后技穷的只能去抓药以延缓碧茶之毒。


  李莲花拦着说别浪费这珍贵药材,没拦住,便也拂袖随之去罢,“有劳。”


  李莲花屋内里外转了一圈又回到榻前的火盆中暖手,没有笛飞声的命令,守卫自是不敢擅作主张放他出去。


  脚步声一近,李莲花头也没抬,笛飞声不知他在耍什么小性子赌气,扬手将热乎乎的油纸袋往他怀里一扔。


  李莲花接住才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笛盟主回来了?这是什么?”


  笛飞声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淡然道:“烤地瓜。”


  李莲花决定看在金黄甜口的地瓜份上不跟笛飞声一般计较,只是,他不计较,笛飞声却是要计较,等他吃完东西没过多久,药魔的药也煎好了,僵持之下,李莲花到底是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笛飞声眼神示意药魔跟他出来,两人移至外间,笛飞声询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尊上,这碧茶之毒乃天下之奇毒之首啊,毒入肺腑,五感尽失,轻则疯疯癫癫,重则…是经脉寸断血逆流而亡,只怕是药石无医无力回天。”


  “废物。”笛飞声盛怒之下,药魔立即跪下,行以金鸳盟叩拜之礼,“属下无能。任凭尊上处置。”


  笛飞声敛眉不语,思忖良久才开口:“还有多久?”


  “这……”


  “问你话呢!”


  药魔斟酌再三,“只怕不足七日。”


  笛飞声大骇:“七日!”


  “属下无能。请尊上责罚。”


  “药魔闻名天下又岂是无能之辈,我这条命本该绝...若不是药魔神鬼手段,李莲花又怎能偷闲半年,够了。”


  李莲花从里间缓步而出,抬手扶起了药魔,药魔犹豫间看了盟主一眼,笛飞声未表态,李莲花已然含笑道:“看笛盟主作甚,你们盟主向来是个赏罚分明之人,断不会为难你的,起来吧。”


  笛飞声不置可否的嗤笑一声,“你倒是惯会自作主张。”随后对药魔一挥手,“起来吧。”


  药魔如蒙大赦,“谢盟主恩典,谢李门主开恩。”随后极具眼色的告退。


  等人走远了,李莲花瞧着在生闷气的笛飞声咳了一声吸引人注意后道:“那个笛大盟主,我困了,送我回去。”


  “你是跟普渡寺的和尚修了禅,我手底下的人是功是过你都得参和一手,自己是死是活却置身事外,李莲花,你当真是活的通透啊!呵!”


  笛飞声愤懑骂道,李莲花左耳不进右耳不闻,等人数落一通后抬手打了个哈欠,“说完没?没说完路上说,我困的不行了,先回去了。”


  笛飞声气极反笑,正要发作,衣袖就被李莲花握住,神情萎靡不振地开口:“阿飞,我现如今可是个病人,身娇体弱需要休养。”


  然而说着困顿的人一夜难寝,咳的肺腑翻转般疼痛不已,连自行运功用扬州慢内力震压体内碧茶之毒的力气都支不起来。


  笛飞声的真气和药魔的施针不过治标不治本。李莲花日出方歇,一个时辰不到又因为经脉爆涨而痛醒,笛飞声不在,他只好用扬州慢扭转乾坤,时日不多了。


  方小宝上次来信说开春便来探望他。


  怕是等不到了。


  李莲花披上狐裘下了床,在一旁的砚台磨起了墨,辅纸提笔时手无力发颤,笔都握不住,他便左手扶右手,蘸墨书信一封。


  停笔时,房门推开,笛飞声走了进来似有疑惑:“醒这么早?”


  “嗯,可能之前睡的多了吧,觉少,这天一亮就觉得该醒了。”李莲花插科打诨的说着,边把信折好给塞进信封里封好。


  李莲花不曾遮掩,笛飞声看的一清二楚信封上的‘方小宝亲启’,他心里一咯噔,隐约猜到了这是一封什么信。


  他抱臂而立,不着痕迹的摸过腰间怀揣的东西,蓦然沉重了起来。他这一天心不在焉的,李莲花怎么逗弄,笛飞声也依旧板着个脸。


  实在反常的很,连李莲花打趣着说笛飞声板着张脸给他哭丧吗,笛飞声也罕见的没有恼,更多的是一种黯然思量。


  惊的李莲花临睡前都惊坐起,“笛大盟主,你这是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笛飞声笑而不语,给人掖了掖被角又添了屋里的碳火才轻声道:“睡吧。”


  许是夜里烛火微弱,李莲花竟从笛飞声的眼里看到了挣扎而过带着痛惜的泪目,一时恍然,笛飞声已抽身离去。


  回神的李莲花放心不下喊道:“笛盟主。你这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宜疏不宜堵啊。”


  “阿飞,别走啊。”


  “笛飞声!”李莲花竖掌立于唇边大声喊话。


  然而笛飞声步履未停,抄起桌上的花生零嘴飞弹而过,灭了里屋的烛台,仅剩屏风外的一支蜡烛亮着起夜的微光,明明灭灭。


  李莲花瘪嘴,无奈地看着屏风上倒映着笛飞声的虚影,自从知道他时日无多以后,笛飞声夜里就守在外间,寸步不离,反正他习武之人不挑地,在哪都可以休息。


  笛飞声啊,笛飞声,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莲花侧身以手隔空描摹着那人的轮廓,还没想明白笛飞声的心思,倒是上眼皮下眼皮一合,沉沉的睡了过去。


  笛飞声耳聪目明,听到李莲花熟睡之后,从腰间拽下个荷包,里面放了一粒拇指大小的褐色圆球,闻起来清香淡淡,像极了李莲花平日贪嘴的糖豆。


  这是药魔今日一早交付于他的,此药名为安眠,偏不像名字一般无害,它是一颗食之如糖的毒药,服之,不出半日必会陷入沉睡,令人陷入甜蜜的梦境般沉睡,再也醒不过来。


  药魔说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不知不觉的死法了。


  还望尊上早日决断,碧茶之毒一旦毒侵心脏,必是常人不能忍之疼痛。李门主动用了太多次内力,每用一回,这毒就入肺腑三分,寿元有尽啊。


  属下无能,救是救不了了,唯有竭尽全力送李门主这最后一程走的安稳。


  药魔当然不敢擅自主张,这药是笛飞声数月前偷偷下令研究的,药魔收到笛飞声命令时不解的怔忡刹那,这一边要救,一边要杀的做派是何等自相矛盾。


  莫说药魔不懂,就连笛飞声自己都没明白,为什么拿着可解毕生夙愿的忘川花却隐而不发,为什么素来不管闲事却要管李莲花是否窝囊的死去,为什么李莲花毒发神志不清的一句‘不如归去’,却令他罕见的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


  笛飞声一生杀人如麻,好坏不论,杀了便是杀了,敢做也敢当。杀人容易,可这救人却是笛飞声没想过的难,难如登天。


  只是没等他明白,里间压抑不住的咳嗽如黄泉锁命的绝响,声声泣血。


  笛飞声把荷包束好匆匆塞回怀里,跑进来就见李莲花半截身子垂在床外,腥红的血染上剧毒变的黑红一片。


  “李莲花!”


  笛飞声飞奔而来,小心翼翼的将人托起,李莲花倚在他怀里,只闻其声却看不清人了,不过想也知道笛飞声一定急死了。


  李莲花翕张着嘴,鲜血汩汩从他喉间溢出,声带却是嘶哑难鸣,无法发声,于是勉力的笑了笑,不停的用唇形费力说着:没事。


  若有面铜镜可照,便可见到镜中人面若纸糊,七窍流血,血沫被李莲花擦的到处都是,可无论怎么擦,总有新的鲜血涌出,如同要将人全身血液都流尽而成为一副干涸的皮囊。


  笛飞声一边厉声命人去将药魔寻来,一边急忙用真气护住李莲花的心脉,可是见效甚微。李莲花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笛飞声霸道且强悍的内力,一个脆弱的陶器是承载不了千斤重的,力量的压迫只会加速它的碎裂,鲜血淋漓如注,最后药魔匆忙赶来,以针封住李莲花身上的几处大穴才勉强吊住李莲花的一口气。


  直至天明,药魔掩着额头的汗,声如蚊呐:“活了,我已将碧茶之毒暂且逼退,只是尊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再有下次,只怕三日之内...”


  药魔言尽于此。


  笛飞声看着拧眉睡得极不安稳的李莲花,沾满干涸血迹的双手一点点收拢,握成拳头,良久才疲惫至极的吐出一句:“退下吧。”


  “属下告退。”


  笛飞声让人打了一盘水一点点擦洗手上的脏污,换了一盘温水给李莲花擦拭干净又给人换上一套整洁的衣服,每当这时,笛飞声总要感叹这人如今轻的瘦骨嶙峋。


  李莲花额头泌出细密的冷汗,人偎在炭火盆旁却依旧发抖的蜷缩起身体,笛飞声又给他添了两张被褥,用内力驱散四周寒凉,李莲花才渐渐舒展拧紧的眉宇,睡的安稳些许。


  笛飞声坐在床边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看了许久,回想起重逢不久时李莲花说的那句:“生死有命,笛盟主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兜兜转转成一记回响。


  是啊,强人所难。


  是他,执念太深。


  李莲花不应该因为笛飞声一己之私的执念,泡在药浴里承受洗经伐髓之痛,一次次与碧茶之毒抗争九死一生,忍受经脉寸断之苦。


  强行活着,予强弩之末的李莲花来说,便是漫长的折磨。顺其自然的死去也成了一种奢望。


  笛飞声要他活,何尝不是要他一次次‘死’?


  无论是意气风发的李相夷,还是随心而活的李莲花,他的命从来都属于他自己,不该为了旁的。笛飞声如是想到。


  李莲花足足睡了两日才转醒,醒来时候全身舒畅,下地都不用笛飞声搭把手,活蹦乱跳能吃能喝,精神头很足,也能说话了,一个劲的笑,说自己感觉身体大好,想出去走走。


  他们都知道,只有死人的回光返照才会令一个命不久矣满身沉疴的人一夕之间如同痊愈。


  笛飞声没有扫兴,二话不说给他披上披风,带着李莲花去了离金鸳盟不远处的小镇。


  李莲花被笛飞声带回金鸳盟为的就是治病,是以,久卧病榻的他倒是从未踏足过这些地方,难得出门一趟,看什么都挺新鲜。


  他们尝过街上小贩包的云吞,坐在茶楼听一耳朵江湖新恩旧怨,捧着红彤彤裹着糖衣的糖葫芦,顺着稚子欢声笑语不休的歌谣,一路从街头走到了巷尾,从日出走到日落,李莲花吃撑了,走不动了。


  就赖在那拐角的坎道上歇脚,李莲花一边捶腿,一边挑眉看向笛飞声抛出话引:“阿飞,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你看出来了?”


  “都说了你和方小宝这种直肠子的人不适合拐弯抹角,”李莲花用手背敲了笛飞声胸膛一下,好笑的勾起嘴角:“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啊,让我听听,怎么让我们笛大盟主为难成这个样子。”


  笛飞声从怀里摸出个荷包丢给李莲花,言简意赅:“药魔给的。用不用你自行决定。”


  “看着还挺漂亮的,做工锈得可真不错。”李莲花捏着荷包上一朵莲纳罕的看了又摸,确实栩栩如生,又晃在耳边听了听后问道:“里面装的什么呀?”


  “...自己看。”笛飞声负在身后的手不由攥紧了。


  “神神秘秘的。”李莲花拉开荷包,对着里面装的一颗药丸闻了闻,久病成医,他如今倒也有了几分闻香辨药的本领。


  他看着包底的药丸有一瞬间的愕然与释怀,他原以为以笛飞声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的态度,这场生死之间的告别只怕是漫长又磨人...


  不曾想,这一路上学会放下的不只李莲花一人,笛飞声在不懂放下时学会了放手。


  眼底潋滟的水雾很快被李莲花掩下,他笑吟吟地瞧一眼笛飞声不置一语。


  片刻,束口被他抽紧,李莲花塞进怀里,自然的态度让笛飞声默了半响还是多问一句:“你不说点什么?”


  李莲花裹好领口,诶了一声,“说什么?哦,是该说声谢谢,看着就很好吃,阿飞,谢了。”


  他说着观摩了下天色,漫天霞云煞是美不胜收,只可惜少时眼里豪情万丈,竟容不下这风景怡然,等后来学会慢下来生活了,却也没多久可看了。


  笛飞声忍不住又道:“你可知这药...”


  “我知道。”李莲花轻声打断笛飞声的话,轻笑一声又郑重的道:“我知道。所以李莲花才说谢谢。”


  笛飞声不作声了。


  笛盟主无话可说了,李莲花却是眼珠一转,两指一并指向笛飞声数落一顿,“好你个阿飞,我好歹也是活死人白骨的莲花楼楼主李莲花,江湖人尊称我一声李神医,你竟敢怀疑我的医术,想砸我招牌。”


  他本意是轻松揭过这沉重的话题,可眼底氤氲的关于离别的泪光终究碎的太支离了。


  笛飞声胸口沉闷如堵棉花,思绪混乱不堪,也没和李莲花贫嘴的心思,转身就走,只道回去。


  李莲花无声笑笑,翻手间,掌心赫然放着一粒褐色的药,下一瞬便被捏在指间含进了嘴里。


  清甜的气味从舌尖漫延,把经久不散的苦涩药味冲淡大半,嗯,是糖豆味的...李莲花试探着撑起身子,双脚却轻如绵云,乏力难支,笛飞声走的极慢,在等他跟上,可李莲花终究是跟不上了。


  李莲花敛下眸中清泪,对自己的狼狈无可奈何的撇嘴一笑,“阿飞,我走不动了,你再拉我一把吧。”


  笛飞声一言不发,像往常千百遍地伸出宽大的掌心,托住李莲花皮包骨的手,给人当一个趁手的拐杖。


  可这次李莲花咬着牙,费尽力气也没能将瘫软的双腿撑起来,他猝不及防就重重摔在地上。


  他摔蒙了,笛飞声后觉伸出的手也腾在半空抓空,两眼相望,李莲花率先反应过来,揉搓着破了皮的手心,对着笛飞声笑了又笑,只是笑容苦涩,一张巧嘴竟也凝噎,说不出半分好赖。


  笛飞声难得没有呛声损他几句,卸了背上的刀,对着李莲花蹲下身,将人一个巧劲给稳当托在背后。


  他就这样拎着刀,肘弯托着李莲花的双腿,四平八稳的背着李莲花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回去。


  等他走出好一段路,将妇人唤稚子归家的软语给远远抛在身后,李莲花才大梦初醒般,双手耷在笛飞声胸前缓缓收紧,清瘦的下颌就枕在笛飞声肩膀,忽然说想回莲花楼看看狐狸精了。


  笛飞声嘴上说着不懂一条狗有什么好看的,却是步子一拐,寻着莲花楼的小路走去。


  李莲花辩了会儿路,心满意足的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笛飞声说话,多数是他在说,笛飞声在听,时不时应和两句。


  李莲花说起小贩云吞包的肉不够新鲜,说起江湖传言大多荒谬,差之千里,说起今日那串糖葫芦糖衣很脆,要是山楂没那么酸就更好了,说起街边的欢笑笑声,顺带学着那儿歌的调子哼上两句。


  笛飞声则说记小贩一次,下次不去了,又嗤笑江湖本就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作数的,也沉思一会儿,决定回去让人给没出息的李莲花做出一串只剩甜嘴的糖葫芦串,而后虽不解街井小巷有何留连之处,却也许下了下次再来之约,连带着把李莲花那乱七八糟的调子给听顺耳了。


  走着走着,李莲花的歌声沉了下来,他咬着舌尖,强打精神问笛飞声到哪了?笛飞声说快了。


  默了会儿,李莲花把话题扯回笛飞声给的那颗药,要命的药,却也是甜到令人舒心的糖。


  “要是不可一世的李相夷,一定不会要的,我就不同,我是李莲花,若一定要死,我也得挑个享乐的法子闭眼。”


  李莲花扯出个笑容,抚过掌心的伤口道:“毕竟,李莲花可怕疼了。”


  “没有过去的李相夷就没有如今的李莲花,不管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你就是你。”


  笛飞声见他摸着手心破皮处,觉得如此小伤上药的话未免小题大做,但又想到李莲花跟纸糊一样的身子,改口道:“回去擦药。”


  李莲花含糊应下,昏沉中又提起方多病,“我这几日得闲写了封信,劳驾阿飞替我寄出去吧。”


  笛飞声脚步一顿,心有预感,沉默良久说好。


  李莲花又道:“方小宝就是个孩子,咋咋呼呼的,笛大盟主就别跟小辈计较,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平日多提点下小宝。”


  “我若真计较,方多病他活不到今日。”笛飞声虽未明确应下,但此言一出,在李莲花这已无需多言。 


  莲花楼的阁台在竹林之间隐隐可见,李莲花垂耳一听,能听到狐狸精汪汪的叫声。


  李莲花便眯着眼又开始哼起歌来,那曲代表团圆朗朗上口的调子被他哼的七零八落,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笛飞声再也听不见。


  枕在他肩膀的人已没了呼吸,成为一躯空壳,没有碧茶之毒发作时的痛不欲生,没有吐血,没有筋脉爆起,李莲花是寂寥且安静的如同一株睡莲一般。


  狐狸精如离弦的箭从旮旯里跑出,围绕在笛飞声的脚边汪汪叫个几声后转了几圈后便不叫了,乖乖地蹲在一方。


  笛飞声僵硬的伫立许久,久到风声鹤唳,吹的人眼睛干涩充血,冷风如刀,刀刀彻骨,他才用内力抗住萧瑟冷风侵扰,背着李莲花步步向前。


  狐狸精亦亦步亦趋跟着。


  李莲花常把碧茶之毒胡诌成寒毒,发作的夜里是被子火盆热酒都离不得,自然不能在这吹大冷风。


  饶是笛飞声这种不算心细如发之人,也牢牢记住了,李莲花,他怕冷。


  四顾门门主李相夷葬身东海之滨,莲花楼楼主李莲花长眠莲花楼里。

  

  

  

  

  

  

  

  

  题外话:

  有小伙伴问:文里提到已经找到了“忘川花”,那李莲花为什么还是死了?

  

  就这个问题我在这里统一解释一下哈。

  

  很简单,因为我写这篇文的时候并没有播到大结局…所以我对碧茶之毒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角姐药魔以及无了和尚说的:【碧茶之毒天下奇毒,无解】

  

  再加上蛇窟笛飞声扔李莲花换血时,药魔解释说:“忘川花或许可以一试”。但是他说的这个一试只是说,可以帮李莲花短暂恢复内力,之后会很痛苦的死去。

  并没有明说忘川花可以解毒(所以说我这篇文跟电视剧大结局说忘川花可以解碧茶之毒这一点是相悖了)

  

  主要就这点给你们解释下,谁叫追剧有个时间差呢,主要当时结局没播呐呐呐呐呐呐。

  

  小声叨叨:要不是这个时间差,我也不会在彩蛋写药魔花了二十年(李莲花死后)才研制出碧茶之毒的解药😂

  离谱的是…我写的解药就是用到了很多有价无市的药材加上忘川花阴阳两株(当时瞎写,谁曾想真的是要用到忘川花)

  

  好了,题外话至此结束,至于彩蛋内容看不看量力而行吧,也没写什么,至少肯定没写“死而复生”,不看还少刀一次,挺好的。

  

  谢谢喜欢呦🍭🍭🍭🍭🍭🍭

  

  

  

  

  

  另外:如果有人吃刀子难受了,可以往后翻翻,兴许能好受一点,谢谢观看。

  


评论 ( 1056 )
热度 ( 21334 )
  1. 共13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睡到人间煮饭时 | Powered by LOFTER